別來三樓
作者:王蘇蘭
他們說,別寫個人,寫寫我們的職業(yè)。
我說,我想讓人們了解這個職業(yè),而你們,恰恰是它的載體和表達。
神秘三樓
三樓是個神秘之地。
不單是因為它異于別處,完全封閉,連空氣都是經(jīng)過了什么凈化消毒循環(huán)風才放進來。也不止是它九曲十八彎類似迷宮,而且終年燈光不熄。當然,也不全是因為隨時都有渾身綠衣或紫衣,包裹得只露眼睛的人,推了平車匆匆來去。
它的神秘,在于那群人和他們做的事。
三樓掛兩塊牌子:“麻醉科”和“手術部”。據(jù)說還有一個高大上的名字——麻醉與圍術期學科,很嚴肅很科學吧?反正都是它唄,就那幾個人,一年里能擺平五千五百多臺手術的地方。
進手術室是需要勇氣的,無論患者、醫(yī)生還是其他人。
“門難進”在這兒是真實而合法的,“話難聽”也可以有。有實習生說,懵懵懂懂找不到門,待找到了,又被門口的一堆綠布衣和一地涼拖鞋嚇住。倘若仗了膽進去,十有八九會遭人呵斥:帽子不嚴!口罩不對!洗手!消毒!誰讓你挨那兒了?!……多年前我實習的時候,老師說,大醫(yī)院里那些專家級的大主任們,照樣被手術室護士訓來訓去啞口無言。沒有辦法,保持絕對清潔無菌,杜絕感染,那是大于一切的事情。若說手術部的人誰沒有一點潔癖和強迫癥,基本沒人信。
別來三樓!這話適用于除手術部之外的任何人。普通人自然是不希望與手術挨上邊,外科系統(tǒng)的醫(yī)生們要進去,那意味著你將有不確定多長時間的前傾位站立,還有出去后好些天的辛苦管理。其他人等,是三樓更不歡迎的群體:多一個人,多一份感染風險啊親們!
我雖然常常在各病區(qū)逗留,但三樓是極少去的。——那地方莫名讓人敬畏。至今我不清楚這八個手術間、幾區(qū)幾通道幾十個功能間到底咋設置的,不知道這算不算失職。
七個麻醉師十二個護士,想和三樓的人多說話很不容易,認識他們,了解他們,多是根據(jù)冷眼旁觀和三言兩語的交談,還有朋友圈。
那些日常
關于吃飯。
他們極少按時下班,一連兩天三天不出三樓是家常便飯。做手術往往不能確定何時結束,他們的飯從來沒定時,餓肚子和吃冷飯,使得他們胃既堅強又虛弱。一個段子,說是麻醉師吃飯三部曲:張嘴,倒,咽下去!笑過之后,五味雜陳。
關于發(fā)型。
三樓的男女都沒什么發(fā)型可講,終年的口罩帽子洗手衣,讓人看不出來誰精致誰憔悴,聽音識人,模糊辨認法。
關于功勞。
手術醫(yī)生治病,麻醉醫(yī)生保命。其他科室的醫(yī)生與病人相處時間長,很容易收獲感激和尊敬,三樓醫(yī)生的功勞少有人提:病人不明白他們冒了多大的風險,家屬隔在外面更看不到。他們短暫的成就感很快會隨病人安返病房而消失。
關于輕松。
麻醉是盲探操作,要注藥的位置是神經(jīng)集中區(qū)——椎管。打麻醉有三層境界:不到位置,便是失敗,不能阻斷疼痛和肌緊張,無法手術;正好,那便成功,病人毫無痛苦,醫(yī)生輕松手術;過了,那便是事故!極少量的藥物進入它不該到的區(qū)域,殘疾,植物人,死亡,幾率極高。每一臺手術都需要他們精神高度集中,如履薄冰,壓力山大,哪是“打一針就好了”那么輕松?
關于合作。麻醉醫(yī)師和手術醫(yī)生的關系是——相愛相殺。術前要麻醉醫(yī)師查房,要評估,術后要麻醉訪視、分析討論,他們對所有的細節(jié)絲毫不放過,專業(yè)不同,側重點就不一樣,麻醉醫(yī)生和手術醫(yī)生爭辯的面紅耳赤經(jīng)常有。可是一上手術,立刻配合的天衣無縫。各科室重大搶救,氣管插管、中心靜脈置管,醫(yī)生先叫:快叫麻醉醫(yī)師!
我也無奈,我也愧疚
這是說的翟鋒。
翟鋒四十出頭,學的臨床醫(yī)學,副主任醫(yī)師,已經(jīng)做了十三年的麻醉科主任,這履歷在醫(yī)院里算是稀有。按他的資歷性格,卻選了麻醉科這個偏門,難免有人疑惑。他也不多解釋。對他而言,麻醉醫(yī)師雖然屬于“幕后英雄”,卻對每一臺手術的成功與否具有決定性意義,讓傷痛與恐懼從不痛苦的麻醉中結束,這讓他時時為之自豪。
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與名”,他喜歡這種短暫的成就感。
麻醉醫(yī)師的苦累和壓力少有人知。忙的時候一個月四百五十多臺手術,七個人排班,一個人甚至同時管著三臺手術的麻醉,那種忙,不進手術間看不到。他帶著小團隊,頭一天評估好十幾個病人的情況,根據(jù)難易程度分給不同資歷的麻醉醫(yī)生,開始各司其職做準備,如果沒臨時加塞的急診手術,第二天按序麻醉。他是主任,自然要包攬難度大的。我見過他的工作流程:交代人準備另一臺手術,和眼前的病人交流,幫病人擺好體位,從消毒、鋪巾、抽藥、進針,到撤臺,不過是八九分鐘光景。再問病人感覺,交代助手,出門去到另一個手術間,再次開始。中間穿插開藥下醫(yī)囑……
不管公事私事打電話給翟鋒,基本上都在手術室,監(jiān)護儀滴滴的聲音伴著他的聲音,匆匆?guī)拙溱s緊掛斷。
三樓占去了翟鋒的絕大多數(shù)時間,分身乏術的他對家人充滿了愧疚。
他曾無意翻到孩子的作文,孩子這樣描述爸爸的愛好:我的爸爸最喜歡的是睡覺。他不陪我玩,也沒時間陪我寫作業(yè),我每天放學回家,他不是還沒有下班,就是在睡覺……翟鋒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。
2020年的春節(jié)是特別的。以往麻醉科手術部排班值班,雖然春節(jié)也不輕松,但也有調休的時間。可這個春節(jié)是全員在崗,疫情防控,手術室也是重要部門。翟鋒更忙得回不了家。
禍不單行,疫情期間,他的妻子意外受傷住院,原本有序的生活一下子顛覆。照顧妻子、孩子的網(wǎng)課和作業(yè)、家務、不能耽誤的每一班、隨時都可能有的會議、急診手術……他從沒有想到過,生活有一天會如此狼狽如此艱難。抗疫最大,工作第一,親人的苦痛只能排在其后。精疲力竭又滿心愧疚,朋友面前,是男兒也止不住哽咽。
做麻醉醫(yī)師你后悔過嗎?
翟鋒表情復雜,“既然做了,就盡全力,做到最好”。
一則朋友圈
我相信小香是一個向往自由而且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女子。
我與她面對面的交流從來沒有超過三十分鐘,相信這兩個字,都來自于她的朋友圈。都說從微信的朋友圈和QQ空間了最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和品味,這話我贊同。
因為工作原因,二百多位一線醫(yī)生都在我的微信通訊錄,小香是那默默不語的一個。早先,她朋友圈里天天都是各地的風景照,美輪美奐,令人無限向往。而且,她朋友圈里的文字都是文采斐然,比如“雁已啟程,朝著站在春和景明里思念的我北回”。
一次,在她的美景下面留言:羨慕。她回:借的,去不了可以想象一下。后面一張笑臉。
小香是內秀的人,也是在人群中能很快淹沒的普通女子,不善修飾,或者說無暇修飾自己。一個工作、家務、幼子、老人都需要兼顧的女醫(yī)生,這是對生活迫不得已的退讓吧。
醫(yī)院搬遷之后,手術部的業(yè)務暴增,小香的朋友圈日漸稀少,再不見了那些美景和短句。我知道,那群每天流動在各個手術間的人,遠行只是夢想,一臺臺手術會擠得夢想無處可存。
忽然一天,看見她又發(fā)動態(tài)了。一張照片,是樓群里轉瞬即逝的夕陽。她說:這是幾個月來,第一次下班看到的余暉!不舍得這片天空,不忍心進家門!要多看兩眼這余暉……這像希望在招手。這段話里有兩個流淚的表情。
這一幅畫面,一個女子望著轉瞬即逝的夕陽熱淚盈眶的剪影,時不時會觸一下我的心,讓它微疼。
直到我看見她另一段話——“各行各業(yè)都說累!您初衷的選擇是?人生打算的結局是?豁達一點,釣它到日下,賦予詩意,不必葬于白樺林!”
釣它到日下,賦予詩意……
誰的懷抱更溫暖
麻醉科手術部有一項“家服務”,內容寬泛,貫穿麻醉前、中、后,其中有一件既難又暖的事——哄孩子。
誰家的孩子都是心肝兒,盡管三樓的人早就去和孩子熟悉過,也向父母做了無數(shù)解釋安慰,但手術室外仍會上演一幕幕兒哭母啼的揪心場面。哄孩子成了手術部里人人必備的技能之一。鳳鳥是護士長,誰最有耐心,誰最細心,誰哄孩子最有辦法,她最清楚。
三歲的孩子做手術,手術室門口,孩子死命抱著媽媽的脖子哭得撕心裂肺,眼里充滿被全世界拋棄一般的絕望和恐懼,看得鳳鳥心顫。她緊緊抱著孩子,輕拍他的背,撫摸他的頭臉,在走廊里悠著轉著,眼眶濕潤。很久,孩子的哭聲慢慢由撕心裂肺變成抽噎,鳳鳥身上汗津津的,胸前的綠衣被鼻涕眼淚濡濕一大片。麻醉后的孩子沉沉睡去,終于松開小手,鳳鳥撫著他的小臉,直到手術完成。
雖然這是手術部每個護士和女醫(yī)生都習以為常的“工作”之一,孫朵、麗平、小香、鳳鳥、劉芳這些媽媽們擅長,幾個未婚的女孩兒也自有妙招,就連男醫(yī)生們也不能例外。男人寬闊的懷抱似乎也足夠溫暖安全,一些孩子還只認他們來哄。大家看著小阮、二東、宜飛這樣的大男孩也笨拙地抱著孩子,嘴里反反復復只有那一句“不哭不哭”,又笑又暖,“這叫提前排練,好好實習”。
為醫(yī)當有大愛,母性的愛是那最真實的一部分。
作者簡介
王蘇蘭,網(wǎng)名蘭兮、不是夢,宜陽縣中醫(yī)院醫(yī)生。生長于農(nóng)家,自幼散漫,喜讀閑書。詩書山水夢,煙火諸般忙。喜歡自然靈動的文風,喜歡隨性素凈的文字。作品散見于《牡丹》《洛陽雜文》《中國民族報》《洛陽日報》《北海日報》等報刊雜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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